人之将死,顾烈自认谁都不欠,再懒得掩饰淡漠,他咽下一口血,换了当年军中对将帅们的随和语气,对储君最后嘱咐:“我死后,你就是皇帝,我不多说讨嫌,总归你要守住大楚江山,你守不住,千百年后史书上都记着你是亡国之君。你自己想。” 自顾烈登基,身边人来来去去,不知换过多少次。帅帐里这些人包括顾炎,从未见过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这么随意说话。还站着的都扑通跪了一地,暗自怀疑陛下是不是中邪了。 这一跪,帅帐里针落可闻,就连失血过度、耳朵嗡响的顾烈都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叫。 顾烈挑眉,提着一口气问:“何人喧闹?” 来不及等顾炎阻止,帅帐门口的小兵立刻进来跪地禀报:“回陛下,是抓到的刺客。” 蠢货。 顾烈糟心地看了顾炎一眼,把储君看得冷汗涔涔,又问:“他喊什么?” “回陛下,此刺客妖言惑众,喊着陛下冤杀良将,他是给狄将军报仇。” “哦,狄其野,”顾烈忍不住笑了,把嘴里的血都吐在帕子里,帕子霎时红透,从顾烈手指缝里漏出血丝来。狄其野当年说丝帕还不如棉布吸水干净,今日一看是没说错,“他死的时候,说我要孤零零再过四十四年,真没说错。” 明明顾烈是闲话家常的语气,帅帐中人人皆呼陛下息怒,抖似筛糠。 顾烈却是真心一叹:“狄将军享年二十八岁,天纵英才,可惜可叹。若他在此,何须寡人御驾亲征?” 众呼:“臣等无能!” 顾烈都懒得搭理他们,对着储君继续嘱咐:“姜扬一辈子忠于我顾家,他也老了,你用不用,都别亏待他,连累我被戳脊梁骨。” “儿臣惶恐!” 储君也抖起来了。 儿什么臣,你又不是我儿子,顾烈嫌他腻歪。 “寡人的陵修在秦州点将台,刚巧离这不远,就累你们顺路送一趟了。” 众臣又是请罪不歇。 “让人把那只淡青冰裂纹罐子拿来,记得,把它放进棺里,此乃寡人喜爱之物,让它陪寡人最后一程。” “儿臣谨记!” 顾烈最后看他们一眼,淡然道:“都出去吧。别最后还吵得我烦。” 大楚帝王已是弥留之际,他的话依然无人敢违背,众人三拜,轻声退出帐外。 侍人默默地抱着罐子来,默默拜了好久才走,顾烈当看不见,脑海内回顾平生功绩,抛去心口箭创的巨痛,心底是全然的满足。 功成身退。 顾烈满意地想,恰好功成身退。 手边的淡青冰裂纹罐子凉手,不小心印了个血印子上去。 辅定天下之功,与天子同葬,不算辱没了吧? 不乐意也没办法,顾烈曲起手指敲罐子,谁让你狄其野到最后还那么任性,非要寡人答应死后烧身,闹得堂堂兵神只有个衣冠冢,又不是寡人故意不给尊荣。这小子,尽让寡人背黑锅,连人安排刺客都碘着脸拿你说事,你说你多有本事。 还有酸儒写诗说什么“鹿死良弓势必藏,赤子功高招怨谤。将军本是倾城色,当年铁甲动帝王”,也不知是真心给狄其野喊冤,还是跟着文臣一起编排他。 想想狄其野,顾烈本就重伤的胸口一痛,气的。他心底生出一点愤然,又在罐子上敲一下,你自己行事任性,招惹非议,寡人不过是起了疑心……顾烈回想当年情景,竟然越想越气,只觉得当年一片栽培爱护之心都喂了狼,随后眼前一黑。 终能长睡不用醒。 这是大楚帝王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。 * 然而顾烈一睁眼,当年白衣铁甲的少年狄其野,正在他眼前杵着。 还没定睛看仔细,这小子转身就走。 满帐子都是日后大楚朝的肱骨之臣,现在还是一起打天下的兄弟,他们用震惊的表情看着顾烈,仿佛在说老子英明神武的主公怎么会突然流氓! 顾烈低头一看,自己手里拿着个桃,切了两半。 他记起来这段初见,史书载:“狄其野白衣铁甲,救楚王于危难之际,楚王见之心喜,一时忘形,分桃以待。”M.JzFCbj.COM